沂州（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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沂州（二）
徐楚楚休養了十餘日傷口才痊愈。養傷期間她想了許多, 最後做了一個決定。
既然她遲早要隨這個世界灰飛煙滅，索性及時行樂。
隨徐楚楚一同被送到雲山縣的除了青蘿，還有一個紅木大箱子, 以及淩覆的那條大黑犬。
紅木箱子裏最上面是一張戶籍書和她現在所住這棟宅子的房契。
趙懷璟給她做了一個新身份—“餘林林”, 戶籍書上寫她去年隨夫君遷居至此, 夫君常年在外經商。
徐楚楚不知她的新“夫君”是不是趙懷璟自己，但看到餘林林這個名字，她還是忍不住想起那次她逃婚出京，灰溜溜被趙懷璟從山匪窩捉回去之事。
不過去年的事, 如今回想起來卻恍如隔世。
紅木箱中還有許多銀錢與房契、地契, 有她在京城的嫁妝, 還有數不盡的銀票，以及十數個沂州城的鋪子、宅子和莊子的房契、地契。
這些全都落在徐楚楚名下, 若是不揮霍撒錢，僅憑徐楚楚和青蘿二人恐怕幾輩子都花用不完。
徐楚楚看到這些時忍不住想, 趙懷璟這是把她下半輩子都安排明白了？
至於大黑犬, 徐楚楚不明白趙懷璟為何會將它送來，她原本還有些懼怕它, 但相處幾日後，她對大黑犬的懼意也漸漸淡了。
尤其是想到那日遂州城門前大黑犬護住她的舉動，她心裏便一陣溫熱。
只是偶爾看到這條大黑犬時, 她會忍不住想起它的主人, 然後一陣恍然。
大黑犬長得黑, 徐楚楚給它取名“墨墨”。宅子裏除了她和青蘿, 只有一個門房老伯和一個粗使婆子, 有了墨墨也能安心些。
這日徐楚楚坐在院中曬日頭，墨墨窩在她腳邊打著盹兒。
徐楚楚捧著一本醫書, 曲起的手臂衣袖稍稍滑落，露出的一小截細膩手腕上環著一枚晶瑩剔透的玉鐲，在日光下泛著晶瑩的光澤。
這玉鐲正是大婚第二日，她隨趙懷璟拜見長公主時趙懷璟送她那枚，也是趙家家傳的玉鐲。
當初大婚後沒多久，徐楚楚便急不可耐地將玉鐲還給趙懷璟，而當時趙懷璟只冷眼看著她。
徐楚楚當初對趙懷璟十分懼怕，她怕惹惱他，所以放下玉鐲後當即便溜了。
原本已經歸還，但徐楚楚在這個宅子裏醒來時，她手腕上便已經被套了這個玉鐲，她便也一直沒有摘下來。
徐楚楚視線落在醫書上，腦中卻在亂七八糟地想著事。她另一只手伸進衣領，將掛在她頸項上那個雄鷹形狀的紫色哨子拉出來。
她將哨子捏在手中把玩片刻，猶豫一瞬將哨子拿至嘴邊吹響。
她胸口的傷口尚未長好不敢用力，所以哨子只是將將響了一聲。
聲音雖小，徐楚楚卻敏銳地辨認出，哨子的聲音與之前被淩霄閣綁走那次，趙懷璟召喚紫鷹衛時吹出的聲音相同。
她擡頭看去，可院子裏極安靜，並無人從天而降，除了墨墨跳起來吠的那一聲，只有秋風落在樹枝和殘葉上的“撲簌簌”聲。
徐楚楚臉上閃過一抹落寞，她自嘲一笑，將哨子塞回衣襟中。
徐楚楚在宅子中悶了半個月，這日大夫來看過說傷口已經痊愈，她當即以宅子中需要添丁進口為由，帶著青蘿和婆子出了宅子。
今日x是徐楚楚第一次走出宅子，這個宅子不算大，是一個小三進的宅子，門前是一個寬敞幹凈的巷子，周圍的人家也都是差不多的二進或三進的宅子。
雲山縣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，三人在宅子附近逛了一圈，然後去了縣城最大的牙行。
徐楚楚不喜人太多，所以只準備尋一個廚娘和兩個丫頭。
牙婆極熱情，聽完徐楚楚的要求後，立即讓人帶了十餘人進來，有婦人也有小丫頭。
徐楚楚挑了一個看上去能幹老實的婦人和兩個勤快順眼的丫頭，當場簽了活契。
想到宅子裏除了門房都是女子，徐楚楚本想再尋個會些功夫的丫頭，但猶豫片刻還是放棄。
當初她在京城時找得倒是順利，可事實卻是丁香是趙懷璟安排好的人。
會功夫的丫頭難得，若真從牙行買到，她倒要懷疑是否又是誰得知了她的行蹤，想要安插在她身邊的人。
牙婆極精明的一個人，看到徐楚楚欲言又止立即笑道：“夫人看著面生，是剛搬來咱雲山縣不久吧？”
徐楚楚蹙眉，牙婆卻兀自繼續道：“夫人來咱雲山縣算是來對了，咱雲山縣的青天大老爺是京城來的官，愛民如子又手腕強硬，縣城裏的治安比別處不知要好多少。”
“雲山縣雖不是什麽富庶的地方，但人老實淳樸，極少有那些偷雞摸狗之事，即便晚上不關院門都不帶怕的。”
聽到“京城來的官”，徐楚楚心裏咯噔一下。不過她很快斂了神色，既然趙懷璟把她送來這裏，那人極可能是趙懷璟的人。
不過她還是覺得這牙婆有些奇怪，她的話十分誇張又意有所指。
帶著人走出牙行後徐楚楚讓婆子帶著新買的廚娘和丫頭回去，她和青蘿又沿著縣城的主街繼續逛起來。
縣城自然不如京城熱鬧，但徐楚楚悶了許久難得出來放風，自然覺得一切都十分新奇。
二人溜達一圈肚子開始抗議時，恰好走到一家看起來還算不錯的酒樓前。
“藏風樓。”徐楚楚停住腳步，略一思忖道：“今日便在這裏用午膳。”
二人大搖大擺進去，進了大堂才發現明明還算氣派的酒樓，裏面竟有些冷清，大堂裏總共也沒幾個食客，且都是男子。
徐楚楚一進來便有食客循聲瞧了過來，瞧見她們二人時表情都有些楞怔。
徐楚楚不明所以，她正猶豫著是不是要換一家時，夥計卻已經迎上來笑瞇瞇招呼道：“這位…娘子，可是要用膳？”
人都迎上來了徐楚楚自然不好再退出去，她覺得夥計的話莫名其妙：“來酒樓不是用膳還能是作何？”
隔著帷帽的輕紗垂幔，徐楚楚看到夥計的臉僵了一瞬，隨即又恢覆笑臉：“是是，怪小的嘴笨，那小的帶您去樓上雅間？”
徐楚楚點點頭，隨夥計上了二樓。進了雅間點好菜，夥計“嘿嘿”笑了兩聲：“娘子您稍等，一會兒就來。”
夥計出去後，徐楚楚坐下剛斟了一盞茶，雅間的門便被叩響。徐楚楚瞥一眼雅間的門，隨口道：“進來。”
門被從外面推開，看到進來的人徐楚楚險些被茶水嗆到。
進來的是一個同她差不多年紀的小倌，眉清目秀，身形纖瘦，描眉畫唇，胸前抱著一把木琴，乖巧地立在門邊。
雲山縣依山傍水，山清水秀，養出來的少年也細皮嫩肉，臉上一掐一汪水。
小倌看到徐楚楚時面上也閃過一抹驚詫，不過他比徐楚楚淡定許多，抱著琴向徐楚楚彎了彎腰，然後回身關上房門，走到雅間窗邊的琴桌旁坐下。
徐楚楚回過神來，她現在才明白這“藏風樓”藏的是何風，為何方才食客和夥計看她都是那種古怪的眼神。
她臉上忍不住一陣臊熱，看著小倌道：“那個…我們就是來用膳的，不用人撫琴，你出去吧。”
不料小倌眼圈一紅：“娘子點了小的進來，現在卻要趕小的走，掌櫃定會覺得是小的沒有伺候好您，若怪罪下來，小的這個月的月銀都沒了的…”
徐楚楚：“…可我沒點你啊。”
小倌一句話不說，只是當場就掉了幾顆眼淚。
徐楚楚一陣語塞，這還是第一次有男子在她面前掉淚，她張了張嘴實在不知怎樣趕人，只得收回視線直接忽略掉他。
小倌垂了片刻的淚，然後自己乖巧地抹了淚：“多謝娘子垂憐，娘子可有想聽的曲兒？”
徐楚楚：“…沒有。”
小倌這次沒哭，看她片刻，兀自撫起琴。
小倌的琴藝自然比不得趙懷璟和淩覆，不過他也有幾分本事，雖然琴藝不佳，但琴聲哀怨婉轉，倒是有幾分勾人。
徐楚楚無事可做，手肘撐在桌上，聽著琴聲心不在焉地托腮胡思亂想著。
她忽然想起在海棠村時，淩覆給她看的一封信中寫著，趙懷璟有陛下賞的兩位美人相伴，一人撫琴，一人伴舞。
呵，如今她在這偏僻的雲山縣，趙懷璟沒了顧忌，若他現在還未動手，那他的“戲”也可以演得愈發真了吧？
或者，又有誰知道會不會假戲真做呢？
她眼眶紅了紅，心裏突然升起一股煩躁，隨即收回手臂坐直身子，扭頭看向一旁的小倌：“小郎君可會唱曲兒？只撫琴有何意思，我要聽曲兒。”
憑什麽趙懷璟可以美人相伴，她點個小倌卻要膽戰心驚？
她的聲音帶著幾分怒氣，開口的聲音也有些大，一旁的青蘿和小倌都嚇了一跳。
小倌驚訝過後滿臉欣喜：“會的，那小的給娘子唱一曲兒。”
徐楚楚壕氣地從袖袋中掏出一錠碎銀子：“唱，若是唱得好聽，這個便賞你了。”
小倌臉上的笑意愈發真切了些，起身朝徐楚楚深深一揖，坐下後便一邊撫琴，一邊唱起小曲兒。
聲音裊裊還帶著幾分雌雄莫辨的嬌媚，徐楚楚聽著，突然明白了話本子裏那些男子逛青樓時一擲千金的感覺。
罷了，反正還不知能茍活多久，在意那麽多做什麽，手裏大把銀錢，索性茍活一日便快活一日。
所以夥計進來上菜時，徐楚楚直接忽略掉夥計一臉不可言說的表情，還吩咐青蘿送了一道菜過去給那個小倌。
這裏的菜品尚可，徐楚楚一頓午膳用得還算滿意。
待到結賬時，她痛快地掏出銀錠放下：“不用找了，餘下的賞這位小郎君。”
頓了頓又補了一句：“莫要同人說我來過。”
說完帶上帷帽，拉著青蘿便走。
待下樓再次撞上大堂中眾人的目光時，徐楚楚還是忍不住一陣臉熱。
她加快步子剛要走出大堂時，夥計卻大步追上來，小聲道：“娘子您晚上要不要再來？或者您若瞧上今日這位哥兒了，小的還能…”
夥計話還未說完，徐楚楚腳下一個趔趄險些被門檻絆倒，幸虧青蘿眼疾手快一把扶住。
徐楚楚臉頰似火燒，她方才在雅間時心裏雖一陣豪言壯語，但那不過是給自己壯膽罷了。
她敢篤定這雲山縣城肯定少不了趙懷璟的人，這話要是被趙懷璟的人聽見，她還要不要命了？
徐楚楚頭都未敢回，匆匆丟下一句“不用”，轉身拉著青蘿大步而去。
徐楚楚今日做了一件大事，所以她從藏風樓出來後便做賊心虛，剛走出幾步就驚覺背後涼嗖嗖得。
她心虛地回頭瞧一眼，並未發現有人在看她，她悄悄松了口氣，連忙扯了扯帷帽的紗幔，繼續大步往前走去。
她戴著帷帽步履匆匆，經過一個巷子口時險些被人撞倒。
徐楚楚驚呼一聲，青蘿尚未反應過來，突然從一旁的巷子中閃出一個黑色的身影一把扶住徐楚楚。
徐楚楚站定後剛要道謝，那人卻已經不見了蹤影。徐楚楚四處看了看，卻絲毫沒有尋到那抹黑色的身影。
她心裏那股異樣愈發明顯了些，咽了咽口水問青蘿：“青蘿，方才那人你看清了嗎？”
青蘿搖搖頭，猶豫一瞬道：“是不是墨墨？”
徐楚楚自然知道不是墨墨，她搖搖頭，立在原地回頭看了看，又沈默片刻，拉著青蘿快步走了。
*
徐楚楚養傷期間，朝廷派往遂州的官吏已經到位，遂州衙門一應事務交接好後，趙懷璟便與羅將軍一道返回京中。
如趙懷璟所料，回京後梁太宗當著群臣的面大發雷霆，將他痛罵一頓。
趙懷璟跪於殿中，垂著眸子一聲不吭。梁太宗怒氣更盛，抄起手邊的白玉鎮紙往他身上狠狠砸去。
梁太宗近來身子愈發羸弱，握著鎮紙的手都在抖，因為力氣不夠鎮紙未能x落到趙懷璟身上，只在他身前落地，碎成兩半。
梁太宗氣得胸膛起伏，殿中群臣戰戰兢兢心裏皆捏了一把汗。
不料梁太宗發了一通脾氣後，最後卻冷笑道：“念在瑯琊王平叛有功，且親手斬殺了與反賊勾結的徐氏，尚未鑄成大錯，此事朕暫且不深究。”
“但朕若輕易放過你，無法同諸位愛卿和死於叛賊手下的大梁將士交代。傳朕旨意，瑯琊王抗旨不尊，暫革除其京兆府少尹一職，命其居於府中悔過自省。”
群臣心中訝異，猜測紛紛。趙懷璟心內嗤笑一聲，俯首謝恩。
群臣或許會誤以為梁太宗對他尚懷幾分憐惜，但趙懷璟卻明白，陛下今日如此不過因為心有忌憚。
陛下原本對他或許有些許矛盾的憐惜，但那丁點對晚輩的憐惜之情在皇權面前不值一提。
流民失蹤一事已經在京城傳開，陛下那般多疑之人定是已命皇城司暗中調查此事。
此番情況下，最易引起陛下懷疑之人自然是他趙懷璟。且他越是平靜，陛下心中疑慮越重。
他隨羅將軍平叛原本就是陛下故意設下的局。陛下雖一心求長生，但他偶有理智時或許也自知自己時日無多。
陛下心知幾位皇子在智謀與心計方面都比不過他，所以深怕趙家在他手中重新起覆，威脅到劉家的皇權。
因此，陛下在猶豫十餘年後終於狠下心，想先一步除去他，為將來的新皇掃去障礙。
所以，若不是大梁江山如今風雨飄搖，怕逼他太急直接起兵造反，陛下今日定是要給他加一個“勾結反賊”之名，將他押入死牢，不給他半點翻身機會。
趙懷璟被革職後一直居於府中養病，事到如今他也無需再去應付那二位美人，只將那二人囚於聽竹軒，每日送些飲食而已。
趙懷璟尚在遂州時曹叔便已從越州送來信，據曹叔信上所言，淩霄閣果然在越州和湖州二地屯有幾萬私兵。
趙懷璟回京不久齊王便被陛下召回京中。
齊王回京那日趙懷璟並未露面，只讓林笙將曹叔的信謄抄一份，隱去些不宜讓齊王知曉的，連同南靖軍的兵符與那副輿圖一並交予齊王。
齊王回歸朝堂，再次進入戶部主事。此事如一枚石子投入湖中，暗中引起軒然大波，幾位皇子間的明爭暗鬥愈演愈烈，朝堂上的氣氛愈發微妙起來。
趙懷璟居於府中看似不問朝堂之事，但私下裏每日都有人將朝堂之事密報於他。
這日他在書房中午憩起來，林笙求見，給他帶來一封信，說是雲山縣的來信。
趙懷璟接過信拆開，只一眼臉色就變了。
信上先寫王妃傷已痊愈，接著又寫道：“王妃傷愈當日便出府，先去牙行買了一婦二婢，人皆是王婆精心挑選過。”
“王妃自牙行出來，正午時分又入了一家名為‘藏風樓’的南風館，約三刻鐘後王妃走出藏風樓，出來時面頰泛紅，步履不穩險些摔倒…”
趙懷璟：“……”
他臉色陰沈得仿佛能滴出水來，握著信箋的手十分用力，險些將信箋揉碎。
一旁的林笙見狀，好奇地湊上前瞥了一眼，只一眼便“噗呲”一聲笑出來。
趙懷璟冷冷瞥他一眼，將信放在桌案上，語氣微冷問：“本王讓你妥善安排，你便是如此安排的？”
林笙忙斂了笑意，訕訕道：“我去雲山縣時尚無這什麽藏風樓，我也不知雲山縣何時開了一家南風館。”
“當初怕引人註意我未敢過多幹預，此事是我失職，南靖軍和齊王之事已落地，王爺放心，明日我便親自去一趟雲山縣。”
趙懷璟沈默片刻，突然道：“不用，你留在京城盯緊了，繼續追查流民失蹤一事，本王親自去一趟沂州。”
林笙大驚：“王爺，陛下那邊若是知曉…”
趙懷璟擡手止住他的話：“無妨，來去不過幾日，陛下暫時分不出心思關註瑯琊王府，只是這幾日要多辛苦你一些。”
國師遞來消息，陛下這幾日癔癥頻繁，昨日再次吐了血，想讓陛下幾日內出不去福寧殿，國師那邊自有辦法。
林笙退下後，趙懷璟視線落在桌案上的信箋之上。
片刻後他再次拿起信箋，將信從頭到尾讀了兩遍，視線最後落在信的開頭部分。
“南風館。”
“三刻鐘後走出。”
“出來時面頰泛紅，步履不穩險些摔倒。”
趙懷璟越看臉色越難看，最後直接被氣笑。
他在這裏日夜憂心、夜不能寐，生怕她在沂州遇到任何閃失，又怕她怨恨他、日後不肯原諒他。
可他未料到，他的小王妃心竟如此大。傷處那般兇險，傷愈當日就忍不住去逛南風館。
看來她是半點也不曾想他？
繼那日遂州城門前之事後，趙懷璟再次亂了心神。
他倒不相信徐楚楚真會做出什麽出格之事，但他還是忍不住。
想去親自“教訓教訓”她，更想去親眼看看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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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楚楚休養了十餘日傷口才痊愈。養傷期間她想了許多, 最後做了一個決定。
既然她遲早要隨這個世界灰飛煙滅，索性及時行樂。
隨徐楚楚一同被送到雲山縣的除了青蘿，還有一個紅木大箱子, 以及淩覆的那條大黑犬。
紅木箱子裏最上面是一張戶籍書和她現在所住這棟宅子的房契。
趙懷璟給她做了一個新身份—“餘林林”, 戶籍書上寫她去年隨夫君遷居至此, 夫君常年在外經商。
徐楚楚不知她的新“夫君”是不是趙懷璟自己，但看到餘林林這個名字，她還是忍不住想起那次她逃婚出京，灰溜溜被趙懷璟從山匪窩捉回去之事。
不過去年的事, 如今回想起來卻恍如隔世。
紅木箱中還有許多銀錢與房契、地契, 有她在京城的嫁妝, 還有數不盡的銀票，以及十數個沂州城的鋪子、宅子和莊子的房契、地契。
這些全都落在徐楚楚名下, 若是不揮霍撒錢，僅憑徐楚楚和青蘿二人恐怕幾輩子都花用不完。
徐楚楚看到這些時忍不住想, 趙懷璟這是把她下半輩子都安排明白了？
至於大黑犬, 徐楚楚不明白趙懷璟為何會將它送來，她原本還有些懼怕它, 但相處幾日後，她對大黑犬的懼意也漸漸淡了。
尤其是想到那日遂州城門前大黑犬護住她的舉動，她心裏便一陣溫熱。
只是偶爾看到這條大黑犬時, 她會忍不住想起它的主人, 然後一陣恍然。
大黑犬長得黑, 徐楚楚給它取名“墨墨”。宅子裏除了她和青蘿, 只有一個門房老伯和一個粗使婆子, 有了墨墨也能安心些。
這日徐楚楚坐在院中曬日頭，墨墨窩在她腳邊打著盹兒。
徐楚楚捧著一本醫書, 曲起的手臂衣袖稍稍滑落，露出的一小截細膩手腕上環著一枚晶瑩剔透的玉鐲，在日光下泛著晶瑩的光澤。
這玉鐲正是大婚第二日，她隨趙懷璟拜見長公主時趙懷璟送她那枚，也是趙家家傳的玉鐲。
當初大婚後沒多久，徐楚楚便急不可耐地將玉鐲還給趙懷璟，而當時趙懷璟只冷眼看著她。
徐楚楚當初對趙懷璟十分懼怕，她怕惹惱他，所以放下玉鐲後當即便溜了。
原本已經歸還，但徐楚楚在這個宅子裏醒來時，她手腕上便已經被套了這個玉鐲，她便也一直沒有摘下來。
徐楚楚視線落在醫書上，腦中卻在亂七八糟地想著事。她另一只手伸進衣領，將掛在她頸項上那個雄鷹形狀的紫色哨子拉出來。
她將哨子捏在手中把玩片刻，猶豫一瞬將哨子拿至嘴邊吹響。
她胸口的傷口尚未長好不敢用力，所以哨子只是將將響了一聲。
聲音雖小，徐楚楚卻敏銳地辨認出，哨子的聲音與之前被淩霄閣綁走那次，趙懷璟召喚紫鷹衛時吹出的聲音相同。
她擡頭看去，可院子裏極安靜，並無人從天而降，除了墨墨跳起來吠的那一聲，只有秋風落在樹枝和殘葉上的“撲簌簌”聲。
徐楚楚臉上閃過一抹落寞，她自嘲一笑，將哨子塞回衣襟中。
徐楚楚在宅子中悶了半個月，這日大夫來看過說傷口已經痊愈，她當即以宅子中需要添丁進口為由，帶著青蘿和婆子出了宅子。
今日x是徐楚楚第一次走出宅子，這個宅子不算大，是一個小三進的宅子，門前是一個寬敞幹凈的巷子，周圍的人家也都是差不多的二進或三進的宅子。
雲山縣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，三人在宅子附近逛了一圈，然後去了縣城最大的牙行。
徐楚楚不喜人太多，所以只準備尋一個廚娘和兩個丫頭。
牙婆極熱情，聽完徐楚楚的要求後，立即讓人帶了十餘人進來，有婦人也有小丫頭。
徐楚楚挑了一個看上去能幹老實的婦人和兩個勤快順眼的丫頭，當場簽了活契。
想到宅子裏除了門房都是女子，徐楚楚本想再尋個會些功夫的丫頭，但猶豫片刻還是放棄。
當初她在京城時找得倒是順利，可事實卻是丁香是趙懷璟安排好的人。
會功夫的丫頭難得，若真從牙行買到，她倒要懷疑是否又是誰得知了她的行蹤，想要安插在她身邊的人。
牙婆極精明的一個人，看到徐楚楚欲言又止立即笑道：“夫人看著面生，是剛搬來咱雲山縣不久吧？”
徐楚楚蹙眉，牙婆卻兀自繼續道：“夫人來咱雲山縣算是來對了，咱雲山縣的青天大老爺是京城來的官，愛民如子又手腕強硬，縣城裏的治安比別處不知要好多少。”
“雲山縣雖不是什麽富庶的地方，但人老實淳樸，極少有那些偷雞摸狗之事，即便晚上不關院門都不帶怕的。”
聽到“京城來的官”，徐楚楚心裏咯噔一下。不過她很快斂了神色，既然趙懷璟把她送來這裏，那人極可能是趙懷璟的人。
不過她還是覺得這牙婆有些奇怪，她的話十分誇張又意有所指。
帶著人走出牙行後徐楚楚讓婆子帶著新買的廚娘和丫頭回去，她和青蘿又沿著縣城的主街繼續逛起來。
縣城自然不如京城熱鬧，但徐楚楚悶了許久難得出來放風，自然覺得一切都十分新奇。
二人溜達一圈肚子開始抗議時，恰好走到一家看起來還算不錯的酒樓前。
“藏風樓。”徐楚楚停住腳步，略一思忖道：“今日便在這裏用午膳。”
二人大搖大擺進去，進了大堂才發現明明還算氣派的酒樓，裏面竟有些冷清，大堂裏總共也沒幾個食客，且都是男子。
徐楚楚一進來便有食客循聲瞧了過來，瞧見她們二人時表情都有些楞怔。
徐楚楚不明所以，她正猶豫著是不是要換一家時，夥計卻已經迎上來笑瞇瞇招呼道：“這位…娘子，可是要用膳？”
人都迎上來了徐楚楚自然不好再退出去，她覺得夥計的話莫名其妙：“來酒樓不是用膳還能是作何？”
隔著帷帽的輕紗垂幔，徐楚楚看到夥計的臉僵了一瞬，隨即又恢覆笑臉：“是是，怪小的嘴笨，那小的帶您去樓上雅間？”
徐楚楚點點頭，隨夥計上了二樓。進了雅間點好菜，夥計“嘿嘿”笑了兩聲：“娘子您稍等，一會兒就來。”
夥計出去後，徐楚楚坐下剛斟了一盞茶，雅間的門便被叩響。徐楚楚瞥一眼雅間的門，隨口道：“進來。”
門被從外面推開，看到進來的人徐楚楚險些被茶水嗆到。
進來的是一個同她差不多年紀的小倌，眉清目秀，身形纖瘦，描眉畫唇，胸前抱著一把木琴，乖巧地立在門邊。
雲山縣依山傍水，山清水秀，養出來的少年也細皮嫩肉，臉上一掐一汪水。
小倌看到徐楚楚時面上也閃過一抹驚詫，不過他比徐楚楚淡定許多，抱著琴向徐楚楚彎了彎腰，然後回身關上房門，走到雅間窗邊的琴桌旁坐下。
徐楚楚回過神來，她現在才明白這“藏風樓”藏的是何風，為何方才食客和夥計看她都是那種古怪的眼神。
她臉上忍不住一陣臊熱，看著小倌道：“那個…我們就是來用膳的，不用人撫琴，你出去吧。”
不料小倌眼圈一紅：“娘子點了小的進來，現在卻要趕小的走，掌櫃定會覺得是小的沒有伺候好您，若怪罪下來，小的這個月的月銀都沒了的…”
徐楚楚：“…可我沒點你啊。”
小倌一句話不說，只是當場就掉了幾顆眼淚。
徐楚楚一陣語塞，這還是第一次有男子在她面前掉淚，她張了張嘴實在不知怎樣趕人，只得收回視線直接忽略掉他。
小倌垂了片刻的淚，然後自己乖巧地抹了淚：“多謝娘子垂憐，娘子可有想聽的曲兒？”
徐楚楚：“…沒有。”
小倌這次沒哭，看她片刻，兀自撫起琴。
小倌的琴藝自然比不得趙懷璟和淩覆，不過他也有幾分本事，雖然琴藝不佳，但琴聲哀怨婉轉，倒是有幾分勾人。
徐楚楚無事可做，手肘撐在桌上，聽著琴聲心不在焉地托腮胡思亂想著。
她忽然想起在海棠村時，淩覆給她看的一封信中寫著，趙懷璟有陛下賞的兩位美人相伴，一人撫琴，一人伴舞。
呵，如今她在這偏僻的雲山縣，趙懷璟沒了顧忌，若他現在還未動手，那他的“戲”也可以演得愈發真了吧？
或者，又有誰知道會不會假戲真做呢？
她眼眶紅了紅，心裏突然升起一股煩躁，隨即收回手臂坐直身子，扭頭看向一旁的小倌：“小郎君可會唱曲兒？只撫琴有何意思，我要聽曲兒。”
憑什麽趙懷璟可以美人相伴，她點個小倌卻要膽戰心驚？
她的聲音帶著幾分怒氣，開口的聲音也有些大，一旁的青蘿和小倌都嚇了一跳。
小倌驚訝過後滿臉欣喜：“會的，那小的給娘子唱一曲兒。”
徐楚楚壕氣地從袖袋中掏出一錠碎銀子：“唱，若是唱得好聽，這個便賞你了。”
小倌臉上的笑意愈發真切了些，起身朝徐楚楚深深一揖，坐下後便一邊撫琴，一邊唱起小曲兒。
聲音裊裊還帶著幾分雌雄莫辨的嬌媚，徐楚楚聽著，突然明白了話本子裏那些男子逛青樓時一擲千金的感覺。
罷了，反正還不知能茍活多久，在意那麽多做什麽，手裏大把銀錢，索性茍活一日便快活一日。
所以夥計進來上菜時，徐楚楚直接忽略掉夥計一臉不可言說的表情，還吩咐青蘿送了一道菜過去給那個小倌。
這裏的菜品尚可，徐楚楚一頓午膳用得還算滿意。
待到結賬時，她痛快地掏出銀錠放下：“不用找了，餘下的賞這位小郎君。”
頓了頓又補了一句：“莫要同人說我來過。”
說完帶上帷帽，拉著青蘿便走。
待下樓再次撞上大堂中眾人的目光時，徐楚楚還是忍不住一陣臉熱。
她加快步子剛要走出大堂時，夥計卻大步追上來，小聲道：“娘子您晚上要不要再來？或者您若瞧上今日這位哥兒了，小的還能…”
夥計話還未說完，徐楚楚腳下一個趔趄險些被門檻絆倒，幸虧青蘿眼疾手快一把扶住。
徐楚楚臉頰似火燒，她方才在雅間時心裏雖一陣豪言壯語，但那不過是給自己壯膽罷了。
她敢篤定這雲山縣城肯定少不了趙懷璟的人，這話要是被趙懷璟的人聽見，她還要不要命了？
徐楚楚頭都未敢回，匆匆丟下一句“不用”，轉身拉著青蘿大步而去。
徐楚楚今日做了一件大事，所以她從藏風樓出來後便做賊心虛，剛走出幾步就驚覺背後涼嗖嗖得。
她心虛地回頭瞧一眼，並未發現有人在看她，她悄悄松了口氣，連忙扯了扯帷帽的紗幔，繼續大步往前走去。
她戴著帷帽步履匆匆，經過一個巷子口時險些被人撞倒。
徐楚楚驚呼一聲，青蘿尚未反應過來，突然從一旁的巷子中閃出一個黑色的身影一把扶住徐楚楚。
徐楚楚站定後剛要道謝，那人卻已經不見了蹤影。徐楚楚四處看了看，卻絲毫沒有尋到那抹黑色的身影。
她心裏那股異樣愈發明顯了些，咽了咽口水問青蘿：“青蘿，方才那人你看清了嗎？”
青蘿搖搖頭，猶豫一瞬道：“是不是墨墨？”
徐楚楚自然知道不是墨墨，她搖搖頭，立在原地回頭看了看，又沈默片刻，拉著青蘿快步走了。
*
徐楚楚養傷期間，朝廷派往遂州的官吏已經到位，遂州衙門一應事務交接好後，趙懷璟便與羅將軍一道返回京中。
如趙懷璟所料，回京後梁太宗當著群臣的面大發雷霆，將他痛罵一頓。
趙懷璟跪於殿中，垂著眸子一聲不吭。梁太宗怒氣更盛，抄起手邊的白玉鎮紙往他身上狠狠砸去。
梁太宗近來身子愈發羸弱，握著鎮紙的手都在抖，因為力氣不夠鎮紙未能x落到趙懷璟身上，只在他身前落地，碎成兩半。
梁太宗氣得胸膛起伏，殿中群臣戰戰兢兢心裏皆捏了一把汗。
不料梁太宗發了一通脾氣後，最後卻冷笑道：“念在瑯琊王平叛有功，且親手斬殺了與反賊勾結的徐氏，尚未鑄成大錯，此事朕暫且不深究。”
“但朕若輕易放過你，無法同諸位愛卿和死於叛賊手下的大梁將士交代。傳朕旨意，瑯琊王抗旨不尊，暫革除其京兆府少尹一職，命其居於府中悔過自省。”
群臣心中訝異，猜測紛紛。趙懷璟心內嗤笑一聲，俯首謝恩。
群臣或許會誤以為梁太宗對他尚懷幾分憐惜，但趙懷璟卻明白，陛下今日如此不過因為心有忌憚。
陛下原本對他或許有些許矛盾的憐惜，但那丁點對晚輩的憐惜之情在皇權面前不值一提。
流民失蹤一事已經在京城傳開，陛下那般多疑之人定是已命皇城司暗中調查此事。
此番情況下，最易引起陛下懷疑之人自然是他趙懷璟。且他越是平靜，陛下心中疑慮越重。
他隨羅將軍平叛原本就是陛下故意設下的局。陛下雖一心求長生，但他偶有理智時或許也自知自己時日無多。
陛下心知幾位皇子在智謀與心計方面都比不過他，所以深怕趙家在他手中重新起覆，威脅到劉家的皇權。
因此，陛下在猶豫十餘年後終於狠下心，想先一步除去他，為將來的新皇掃去障礙。
所以，若不是大梁江山如今風雨飄搖，怕逼他太急直接起兵造反，陛下今日定是要給他加一個“勾結反賊”之名，將他押入死牢，不給他半點翻身機會。
趙懷璟被革職後一直居於府中養病，事到如今他也無需再去應付那二位美人，只將那二人囚於聽竹軒，每日送些飲食而已。
趙懷璟尚在遂州時曹叔便已從越州送來信，據曹叔信上所言，淩霄閣果然在越州和湖州二地屯有幾萬私兵。
趙懷璟回京不久齊王便被陛下召回京中。
齊王回京那日趙懷璟並未露面，只讓林笙將曹叔的信謄抄一份，隱去些不宜讓齊王知曉的，連同南靖軍的兵符與那副輿圖一並交予齊王。
齊王回歸朝堂，再次進入戶部主事。此事如一枚石子投入湖中，暗中引起軒然大波，幾位皇子間的明爭暗鬥愈演愈烈，朝堂上的氣氛愈發微妙起來。
趙懷璟居於府中看似不問朝堂之事，但私下裏每日都有人將朝堂之事密報於他。
這日他在書房中午憩起來，林笙求見，給他帶來一封信，說是雲山縣的來信。
趙懷璟接過信拆開，只一眼臉色就變了。
信上先寫王妃傷已痊愈，接著又寫道：“王妃傷愈當日便出府，先去牙行買了一婦二婢，人皆是王婆精心挑選過。”
“王妃自牙行出來，正午時分又入了一家名為‘藏風樓’的南風館，約三刻鐘後王妃走出藏風樓，出來時面頰泛紅，步履不穩險些摔倒…”
趙懷璟：“……”
他臉色陰沈得仿佛能滴出水來，握著信箋的手十分用力，險些將信箋揉碎。
一旁的林笙見狀，好奇地湊上前瞥了一眼，只一眼便“噗呲”一聲笑出來。
趙懷璟冷冷瞥他一眼，將信放在桌案上，語氣微冷問：“本王讓你妥善安排，你便是如此安排的？”
林笙忙斂了笑意，訕訕道：“我去雲山縣時尚無這什麽藏風樓，我也不知雲山縣何時開了一家南風館。”
“當初怕引人註意我未敢過多幹預，此事是我失職，南靖軍和齊王之事已落地，王爺放心，明日我便親自去一趟雲山縣。”
趙懷璟沈默片刻，突然道：“不用，你留在京城盯緊了，繼續追查流民失蹤一事，本王親自去一趟沂州。”
林笙大驚：“王爺，陛下那邊若是知曉…”
趙懷璟擡手止住他的話：“無妨，來去不過幾日，陛下暫時分不出心思關註瑯琊王府，只是這幾日要多辛苦你一些。”
國師遞來消息，陛下這幾日癔癥頻繁，昨日再次吐了血，想讓陛下幾日內出不去福寧殿，國師那邊自有辦法。
林笙退下後，趙懷璟視線落在桌案上的信箋之上。
片刻後他再次拿起信箋，將信從頭到尾讀了兩遍，視線最後落在信的開頭部分。
“南風館。”
“三刻鐘後走出。”
“出來時面頰泛紅，步履不穩險些摔倒。”
趙懷璟越看臉色越難看，最後直接被氣笑。
他在這裏日夜憂心、夜不能寐，生怕她在沂州遇到任何閃失，又怕她怨恨他、日後不肯原諒他。
可他未料到，他的小王妃心竟如此大。傷處那般兇險，傷愈當日就忍不住去逛南風館。
看來她是半點也不曾想他？
繼那日遂州城門前之事後，趙懷璟再次亂了心神。
他倒不相信徐楚楚真會做出什麽出格之事，但他還是忍不住。
想去親自“教訓教訓”她，更想去親眼看看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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